作者易之

时至今日，法学界仍有人为吴英喊冤。吴英无罪，吴英罪不至死，吴英的刑期上限是十年——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法律要求罪罚相当。如果吴英的过错，与她最终受到的惩罚不匹配，就可以说是有冤情的。”一位法学教授向笔者解释。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浙江东阳，吴英曾拥有房产的房产证等。易之 摄

2007年2月7日，浙江东阳女子吴英在北京首都机场被来自家乡的警察带走。此后，她被两次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但2012年4月20日，最高院未核准死刑，案件发回浙江高院重审；同年5月21日，浙江高院作出终审判决，以集资诈骗罪判处吴英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法院判决认定：2005年5月至2007年2月间，吴英先后从林卫平等11人处非法集资约7.7亿元，至案发前尚有约3.8亿元无法归还；吴英及其公司名下被查封冻结的资产，经鉴定约为1.7亿元。此外，法院未作犯罪认定的欠款还有约2亿元。

吴英案的审理历经五年之久，涉案的资产处置更耗时超过十年。期间，许多债权人生活艰辛。

近日，笔者从吴英家属及债权人处了解到，经东阳市政府组织，除部分珠宝外，吴英剩余资产已于去年基本处置完毕，变现资金为2亿元左右。但债权人纷纷表示，他们尚未从政府手里领回过一分钱。

01

靠民间借贷打造本色一条街

2006年，吴英曾在浙江省东阳市塑造了一个“商业神话”。这年4月到10月，她一口气注册了东阳市本色商贸有限公司（后改名浙江本色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本色集团”）等12家公司，绝大部分企业名称中带有“本色”二字，它们扎堆所处的汉宁西路，被时人称作“本色一条街”。

吴英旗下的汽车美容店从事维修、保养、车饰等业务，但只要车辆贴上“本色车业”的宣传广告，车主就能在开业后头三个月享受免费洗车服务。洗衣店亦挂出“免费”招牌，每天前50名顾客均可免费干洗两件衣物。她的商贸城里推出“买家纺，送彩电”活动，购买6500元家纺就送32寸液晶电视——17年前，液晶电视是绝对的高档家电。

在吴英家人看来，这些是吴英的营销手段。譬如“买家纺，送彩电”，吴英的丈夫周红波在2019年时向笔者回忆：“液晶电视价值远高于家纺，我们实际是卖彩电、送家纺。可如果倒过来宣传，顾客更容易买账。”依照他的算法，单就这笔生意，促销期间仍有约10%的利润率，每天销售额达到三四百万元，“量做大后，又能从供货商那里先拿货后付款，资金问题也解决了，总利润可观”。

吴英旗下酒店从外地请来专业设计师，每间房的装修都不一样；她在当地投资商品住宅，一出手就是几十套，一度炒高周边房价；一家超过500台电脑的网吧正准备开业……“商业神话”吸引了不少外省媒体的关注，其中不乏质疑：如此大手笔的投资，资金从何而来？

一时流言四起：资金来源于走私、贩毒、军火，也有人说吴英有38亿元身家，甚至还有人说她是南亚军阀遗孀，继承了百亿资产……

“商业神话”犹如昙花一现。2007年2月7日黄昏，吴英在北京首都机场准备登机返回浙江时，被东阳警方带走并刑事拘留。不久后，吴英生意的资金之谜也被揭晓——来源于民间借贷。

一位债权人告诉笔者，她较为认可吴英的经营模式，当初借钱给吴英，也是在实地考察了本色一条街后才作出的决定。“如果吴英没有被捕，我认为还是有可能偿还债务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身边有多少企业不是靠借债维持资金链呢？”

但现象总是由不同的人来解读。

一位原籍温州的华侨曾对笔者表示，民间借贷害人不浅，尤其在民间金融活跃的浙江，为此亏得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他在温州的亲戚中就有人蒙受损失，“他们的遭遇和利益也不能忽视”。

东阳市汉宁西路280号，吴英曾在此拥有的房产超过40套。易之 摄

义乌人林卫平是吴英最大的债权人，他认为法院对于吴英的判决结果是公正的，吴英当初向他隐瞒了资金用途，“媒体把她塑造成‘商业天才’，就是在胡扯。”吴英案发前，林卫平本是一名公务员，业余从事民间借贷。许多当地人将手头闲钱经他手放贷出去，他从中“吃利息差”。

林卫平的资金生意做得很大，终审判决书所认定吴英实际诈骗的38426.5万元中，有32565万元来自林卫平，“林卫平被骗资金又主要是从吴延飞等71人及浙江一统实业有限公司处非法吸收所得”。吴英案发，林卫平亦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服刑。出狱后，他不仅丢掉了公务员的铁饭碗，还欠了一屁股债。

要偿还债务，最现实的途径就是处置吴英的剩余资产。除珠宝外，这些资产主要是房产。作为吴英的最大债权人，林卫平自然要积极推进。2014年，东阳市政府成立“吴英案资产处置小组”时，还邀请林卫平等5名债权人代表成立“资产处置监督小组”。

02

目击：最大债权人在信访局

2023年3月21日上午，在走进东阳市信访局大门前，林卫平给陈军打了一个电话——陈军曾担任过东阳市副市长，也是“吴英案资产处置小组”首任组长。多年来，组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处置工作时快时慢。林卫平介绍，最初由陈军主持工作时，相关工作还有条不紊，他作为最大债权人，能够参与其中。

但后来不时陷入停滞，他这个监督小组成员也常与处置小组失联。虽然处置进度在2020年明显加快，但去年夏秋之交，房产基本完成变现后，林卫平甚至不确定处置小组是否还存在，他说：“他们不会主动来找我，而我又联系不上他们。”

陈军几乎是林卫平还能找到的唯一一人。但陈军在电话中说，自己早就卸任组长，而且去年已经退休，不再掌握资产处置的信息。陈军没有告知林卫平可以找谁，只是让他去信访局问。林卫平对这样的答复早有预见，他挂了电话，转身进入信访局大厅。

第一个接访的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林卫平，他找错了地方，资产处置应由法院负责。这让林卫平吃了一惊——多年以来，他与吴英父亲吴永正之间存在一个重大分歧，吴永正认为只有法院才是处置资产的合法主体，林卫平则认可由政府方面主持相关工作。

如今固定资产都基本变现了，政府却说资产处置由法院负责。说话一向细声细气、很少与人争执的林卫平略微提高了声调，竟与对方辩论了三两回合。旁边一位较年长的官员劝他先去法院的窗口问了再说。

林卫平来到法院信访窗口，工作人员打了一通电话，终于确认东阳法院不是吴英案资产处置主体，叫他去公安窗口。林卫平虽然被折腾了一番，但又略显心安，这表明刚才的政府工作人员确实弄错了，资产处置依旧是政府方面在主持。

他又来到公安的窗口，试图了解资产变现后的分配方案。接访工作人员一通电话咨询后，告诉林卫平，现任处置小组组长是东阳市委副书记潘国东，“他们上周还开过一个会”。但工作人员没有透露任何会议内容，也未提供潘国东的联系方式。

林卫平告诉笔者，每次来信访局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打听不到多少有效信息。事实上，之前从义乌驱车前往东阳市信访局的路上，他就一直跟旁人说，“没用的”“去了也没用的”。有接近林卫平的人士认为，他过于顺从政府，很少催促或质疑，这使得政府也不急不慢，资产处置一拖就是十年。但也有人认为，性格温和的林卫平适合做中间人，避免了政府和其他债权人硬碰硬，有利于推进工作。

离开信访局，林卫平还是被人说服，决定去趟市委市政府找潘国东。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他连政府大门都进不去——门口保安要求他先和潘国东预约，他却不知道这位副书记的电话号码。

03

阻挠资产处置的吴永正？

吴英一方也有处置资产的动力。她从狱中寄出的家书中，多次要求家人们协助推进资产处置和债务偿还。一方面，这是吴家人出于欠债还钱的道义使然。另一方面，外界有观点认为，偿还债务或有助于吴英减刑。

吴永正则有更远大的目标。他坚持吴英无罪的依据之一，是本色集团不存在资不抵债问题，“如果资产大于债务，何来诈骗一说？”进行清点和拍卖，相当于对剩余资产进行了一次价值评估。吴永正认为，公开透明地处置资产有利于推动吴英案重审。

吴英的父亲吴永正。易之 摄

二审判决书指吴英实际诈骗3.8亿元，而剩余资产估价为1.7亿元。这一评估结果始终不被吴家人认可，吴英认为债务缺口只有几百万元，吴永正更是认为资产价值五六亿，远大于债务。

吴英在一封家书中举例道：“这是怎样的评估……音箱，1只，30元（那可是日本东芝音箱，价格在3000元）；服装，5313件，129625元（均价为24元，可是衣服的均价进价为200-500元不等，为什么只有24元的评估价，那可都是新衣服）；鞋，62双，1240元（均价为20元，可是鞋子的进价也是200元至300元不等，为什么只有20元的评估价？）；对讲机，3只，30元（当时摩托罗拉的对讲机购买价为500多元，为什么评估价只有10元？）”

同样是希望处置资产，林卫平出于尽快还债的现实考虑，而吴永正还有推动案件重审的愿望，双方在处置程序上发生分歧。

有债权人认为，由于资产规模较庞大，构成较复杂，由协调能力较强的政府处置更具可操作性。事实上，这一工作也一直是东阳市政府在组织推进，林卫平表示拥护。

吴永正则援引《刑事诉讼法》的相关条款，认为只有法院才有资格成为处置主体。在整个吴英案中，吴永正对于程序正义的坚持，被一些人认为苛刻过头，他解释说：“我只相信法律，如果法律不公正，吴英早就被枪毙了。”

但法院方面始终未担纲处置主体。

吴永正并不隐瞒自己对东阳市政府的不信任。2008年，吴英案尚未一审宣判，东阳市公安局便组织了一轮资产拍卖，这次拍卖一度引发舆情。除价格的争议，在吴家人看来，吴英是否有罪在当时尚无定论，而资产被先行处置，有未审先判嫌疑。在父亲吴永正的眼里，女儿吴英不可能是一个诈骗犯，之所以被捕，是因为有人眼红本色集团的资产，而吴英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政府方面也对吴永正颇有微词。2014年，东阳市政府相关负责人在接受新华社采访时指出，资产未能顺利变现的两个主因之一是，吴永正等人一直在阻挠房产处置。政府的观点得到林卫平的支持，也有林卫平的债权人在一定程度上认同。

吴永正每每听到这种说法，就会表现得十分愤怒。他反复强调，自己从未阻挠资产处置，只是不认可政府具有主体资格，“难道让法院去处置就不是处置吗？”他认为林卫平过于顺从政府，“其实是傻”。

但即便是认为吴永正发声不利于资产处置的人士，也不认为吴永正真的有能力阻挠处置。林卫平的一位债权人指出，2008年的那场拍卖堪称“贱卖”，当时站在吴永正一方的媒体数量很多，民间质疑声此起彼伏，可无论吴永正发表多么激烈的言论，都无法阻止公安局卖掉资产，何况现在的他早已势单力薄，“怎么可能真的阻扰资产处置？所以处置进展缓慢，主要责任还是在政府身上”。

关于2008年那场颇具争议的拍卖，东阳市政府相关负责人在2014年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解释：“政府部门在处置资产时不存在所谓的‘贱卖’。以本色概念酒店的处置为例，该酒店的房屋系吴英于2006年从他人处租得，进行了装潢，租期12年。吴英只预付了两年房租共计116万元，至2008年底，拖欠房租及水电费等80余万元。经有资质的鉴定机构评估，本色概念酒店装潢工程造价1090余万元，酒店内物品价值为270余万元。案发后，房东提出吴英违约，要求依合同无偿收回酒店。经资产处置组协调，房东同意对酒店的经营权进行拍卖，但依照法定程序委托拍卖公司多次拍卖，均因报名人数不够而流拍。2008年底，处置小组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将酒店经营权以起拍价450万元转让给沈某某，并另行支付原拖欠的80余万元房租等欠费。”

但官方回应至今没有消除质疑，笔者接触到的多位直接或间接债权人，无论对吴英持同情还是埋怨态度，也依旧使用“贱卖”一词来描述那轮拍卖。

可以确定的是，尽管吴永正认为东阳市政府处置资产的主体资格不合法，但也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实践中，官方从未妥协——政府方面不曾退出，法院方面不曾接手。按照林卫平等多人的说法，除珠宝外，吴英剩余资产已于去年夏秋之交基本处置完毕，变现资金为2亿元左右。

04

资金何时分配？如何分配？

2亿元现金，如今摆在那里。

尽管与3.8亿元相距甚远，而且加上未作犯罪认定的其他约2亿元欠款，债务缺口就更大，但债权人们依旧对拿回部分资金充满期待——林卫平的钱融自其他人，而他很多债权人的钱也是从别人那里借来，案发至今的十多年里，他们作为失信人，生活窘迫，饱受催债的折磨。

“少拿一点没有关系，但不要一直拖着不返还。”林卫平的一位债权人说。

只要钱还没拿到手，债权人心里就不踏实，他们害怕欠款返还会像资产处置一样漫长。一位债权人说：“2012年吴英案终审宣判后，大家还是有些盼头的，觉得等个一两年就能把钱拿回来，没想到资产处置会拖十年之久。”他们还担心这2亿元资金会被东阳市政府挪用，因为近年来，他们屡屡从新闻上看到一些地方政府被曝财政紧张。

2014年，东阳市政府相关负责人接受新华社采访时提出资产未能顺利变现有两个主因，除指责吴永正外，另一个主因则是“吴英用诈骗所得的资金购买的位于东阳的90处房产，除一处房产未抵押外，在案发前均已抵押给他人，导致吴英案件中的资产涉及的法律关系很复杂，政策性很强”。

也就是说，吴英的债权人至少包括两类人：一类是以林卫平为代表的非法集资受害人；还有一类是以合法形式借钱给吴英的债权人，他们手中曾有吴英抵押给他们的房屋等资产。由于抵押物的存在，后一类债权人是否享有优先偿还权？

王香镯便属于后一类债权人。通过熟人介绍，她于2006年11月、12月和2007年1月三次借钱给吴英，合计2900万元，约定月息2.2%。此外，吴英共将58套房产抵押给她。王香镯不仅拿到了58套房子的土地证、房产证，还为全部房产办理了他项权证。这笔借贷完全合法，包括利息也在当时的法律保护范围内。

吴英案发后，收不回债权的王香镯本可通过处置手中的抵押物来收回权益，但这些资产被东阳市方面查封。王香镯介绍，她试图走司法途径解决问题，但在浙江境内竟找不到法院受理案件。直到2017年，她才在自己的居住地，也就是上海的法院起诉本色集团，并最终胜诉。

判决书显示，王香镯可以申请以拍卖、变卖相关抵押房产“所得价款在借款本金和相应利息、逾期还款违约金、损害赔偿金以及原实现债权的费用等限额内优先受偿”。

王香镯不仅拿到了58套房子的土地证、房产证，还为全部房产办理了他项权证。易之 摄

王香镯打赢了官司，却至今没有收回债权。据她透露，由于房产一直被东阳市方面控制，上海的法院遭遇执行难的问题。此后，东阳市的资产处置小组将原本是抵押物的房产拍卖，王香镯手中的土地证、房产证、他项权证成了一堆废纸。

3月24日，笔者前往东阳市委宣传部，请求协调采访吴英案资产处置小组等机构及相关负责人，但未能成功。有工作人员认为，由于王香镯这类债权人的存在，使情况更加复杂，将加大欠款返还的难度。

林卫平的债权人们也承认分配资金可能还要协商，但他们认为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一位债权人说，解决问题首先需要沟通，“但现在完全没有沟通，我们连政府的人都找不到。其实是政府没有责任心，因为还不还钱，不影响官员的个人利益”。另一位债权人则说：“当初我们欠了钱，法院跑过来把我们的资产执行走，是很快很快的。现在吴英的资产也变现了，轮到把钱还给我们了，却很慢很慢。老百姓作为弱势群体，是没办法的。”

早在资产处置频频陷入停滞的时期，吴永正就呼吁先将已经变现的资金返还债权人。这笔资金即来自2008年那轮拍卖，官方曾在回应公众质疑时指出，当时卖掉的都是汽车、酒店经营权等资产，如不尽快处置，这些消耗品会迅速贬值。但货币的购买力也可能贬值，吴永正多次向笔者说：“钱应该及时返还债权人。你又不还，那你保护的是谁？那你抓吴英干嘛？”

尽管资产处置小组未接受采访，但在笔者离开东阳前，宣传部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表示：“等资产处置有一个最终结果后，我们会对外公布相关信息。政府方面将依法、稳步推进工作，请大家放心。”